从小到大搬过五六次家,说来也巧,每次搬迁,新家都在城南一带、距南环路一两分钟的地段。因为这个缘故,野猫沟、甘沟、棺材沟、郑家沟、二沟,都是童年常玩的地方。也许因为童年留下如此印记,家乡平凡普通的山沟沟一直是我的大爱,随便哪个闲瑕日子,或独自或与三两好友,随便哪个山沟漫走一番,宁静舒畅,心情远胜前往知名景点“赶集”后的疲惫与烦躁。我至今没登过长城,单是看看长城上人头攒动的照片,就早已兴味全无。
互联网时代,旅行,或者说旅游,已不再具有古人开阔眼界、增长见闻的意义。一千六百年前陶渊明写下“悠然见南山”的千古名句,如今“南山”不必亲眼目睹,看地图、看照片、看游记就能详尽了解,“悠然”才是出行的重点和目的。当长城挤得水泄不通,心境从何谈起!漫步小山沟,却能够闲散从容、悠然自得。
野猫沟,在城西烈士陵园旁边。儿时,小伙伴们爱玩弹球赢炮壳(子弹壳)的游戏。有一次,我无意听大人说起野猫沟内有一处窑洞,是红峰厂丢弃报废弹壳的地点(红峰厂原为军工企业,曾制造子弹),就上了心,念念不忘,有一天忽悠了院里十多个小伙伴跟我去“探宝”。当时收音机热播单田芳评书《水浒传》,正讲到“鲁智深大战生铁佛”那段,路上就有小伙伴编造说,野猫沟住着名叫“生铁佛”的老汉,武功高强,能用“料片子”做成飞镖远程伤人,厉害得很(“料片子”是多孔的铁皮,早年百姓家多以此做鸡笼、煤筐使用)。现在回想,那小伙伴大约只是出于孩童的炫耀心,为表示自己见多识广而杜撰了一个故事,可我们都才十一二岁,这荒诞故事大家竟全信了,一路东张西望、小心翼翼,说话都不敢高声,生怕一道飞镖袭来。我心里更是忐忑,因为只听说那沟名叫“野猫沟”,只听说沟内有子弹壳,是真是假、能否找到,其实完全没谱。进沟后沿着两侧山崖下废弃的窑洞逐个搜寻,快失望到极点时,Bingo!半坡一窑洞中,地上有大土坑,密密麻麻堆满子弹壳。可能先前不少人来此淘宝了,轮到我们时,成色好的弹壳已所余无几,大多已同泥土胶合生锈。但这也算宝贝啊!顾不上挑拣清理,就混合着泥土一把一把地往口袋、书包里装,直到装满为止,那叫一个开心!此后好一段日子,我们俨然是弹球界的大款,身上随时装有大把弹壳可以挥霍,令其他孩子眼红不已。
这条沟后来多次到访,还认识了沟边独住的一位老农,静宁人,国民党老兵,回大陆后无亲无故,流落至天门村。村里人看他可怜,收留他看守塬上一座孤零零的提灌站。老汉别无嗜好,酷爱看书,我拿过不少旧书报给他,一老一小,在荒塬上的小房房里喝罐罐茶,听他讲老兵往事(1992年我在崆峒山观音庵结识一位老和尚,也是国民党老兵,也是静宁人)。当年追随国民党(或被胁迫)前往台湾的士兵,虽有“荣民”之称,但在台生活惨苦、晚景凄凉。1987年台湾取消长达38年、史上最长的“解严令”后,部队老兵才得已返回大陆,但家已不在,物是人非。他们的命运,在李敖《为老兵李师科喊话》中有生动的描述。
棺材沟,则因沟内多见破烂棺材而得名。兵荒马乱、民不聊生的年代里,穷人亡故后,随便拼凑个木盒子一装,扔在沟里大大小小的窑洞中了事,许多都不加掩埋。一帮小伙伴经常沟内玩耍,年幼轻狂,人手一根大腿骨当兵器比武。邻家小孩禁不住怂恿,逞强打赌,在一副破烂的棺材内小躺片刻,此后十余日高烧不退,各种医治无效,家人请“阴阳”来“拨治”方才痊愈,此事我所亲见,也是一奇。我的胆大,也许就是那时候炼出来:经常独自山上、沟里游走,少年人对未知地域的好奇心使然,总想走得更远看得更多。
郑家沟,沟口有圆通寺、南山公园,所以平日里游人较多。而最早的圆通寺什么样子?大约很多人都难以想象,我却记忆犹新。八十年代初,家住报社旁。出门走三两分钟,就到如今风景嘉苑、聚贤家园一带,当年这里全是梯田。沿尘土飞扬的小路南行,在左侧田地中,有一处小庙露出尖顶,小庙西侧有一株高大的槐树。走近去看,才发现古怪:小庙四周,全用两米多高的土墙围着,没有进出道路,甚至连门都没有。好奇心被勾起来,便从土墙上翻进院内一探究竟。院内长满一米多高的野蒿,破败的小庙庙门锁着,踮脚向木窗内张望,屋里一片漆黑,看不清供着什么佛像。院内中央正南位置,竟放着一个信箱——没错,就是上世纪常见的那种安置在街道两侧、供人们投递信件的木制绿色信筒。四面院墙看起来修筑已久,可信筒表面的绿漆却亮晶晶的,像是崭新之物,令人匪夷所思。我的动静惊扰了老树上的一群乌鸦,突然“扑楞楞”鼓噪飞起,虽然大正午太阳高照,还是不由得后背发凉,赶紧翻出院墙落荒而逃。那幽闭、阴森、诡异的场景许久难忘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圆通寺开始重建,规模越来越宏大,气象越来越光明,才慢慢抹去儿时它留给我的幽暗印象。听人说早在明、清就有这庙子,在没有看到确定的资料前,这一说法暂且搁置。我不了解它的由来,但我知道山下才是我的世界。它的存在,对我的意义只是一处景观、一段徒步线路的起点。
平凉城中心道路以南,由东至西皆为山塬。这些山塬均为新第三系泥岩构成,覆盖马兰黄土。受经年雨水冲蚀切割,形成若干条南北走向“V”形沟壑。以城区范围来说,自东往西,体量较大的沟壑依次为水桥沟、红照壁沟、二沟、郑家沟、甘沟。随便哪一条山沟进去,边走边爬坡,最终都汇合在一条东西走向的乡村公路上,再沿公路向西南方向前行,就可抵达麻武乡。所以户外玩家常走的一条线路,就是从圆通寺或二沟、水桥沟出发,沿乡村公路或羊肠山道,一直前行,渐西渐南,最终抵达麻武塬顶,再行至麻武乡。。
这条路线前半程较少看点,后半程越接近最高点,风景越发好看。行至黄家湾后,以松树为主的针叶林遍布山坡沟壑,高大整齐;十余座高压传输铁塔矗立于山路沿途,雄伟壮观。高压电线间因存在强磁场而相互吸引,走近铁塔就可听到“嗡嗡”的振动声响。它们通常传输110千伏以上高压电流,是国家电力的大动脉。仰视这些现代科技成果,不由得钦佩当年那些在大山深处付出辛劳的建设者们。
黑鹰咀、黄家湾一带是麻武塬最高处,是理想的观景地。向东可见二十里铺电厂的大烟囱;往南可赏麻武大阴山的壮丽逶迤;西望,崆峒主峰香山岭遥遥相对;北瞰则整个平凉城尽收眼底。常有游人驱车来此观光。这里属太统-崆峒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是重点防火区域,不要吸烟或生火野炊。
欣赏美景后,可再西行两三公里,一路下坡抵达麻武乡,吃一碗美美的洋芋面。倘若步行回城,则鸭(鸦)儿沟至二沟之间,任意哪条小路都可选择。这些蚀刻在黄土高原上的沟壑,如同大地的皱纹,虽然没有亮丽的风景,没有蓬勃的生机,却流淌过河水,养育过先民,是沧海桑田、世事变迁的记录和见证。